标题:卷六 卷中·答罗整庵少宰书 内容: 〔1〕某顿首启:昨承教及《大学》,拨舟匆匆,未能奉答。 晓来江行稍暇,复取手教而读之。 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,先具其略以请。 来教云;“见道固难,而体道尤难。 道诚未易明,而学诚不可不讲: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。 ”幸甚幸甚! 何以得闻斯言乎? 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? 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。 而数年以来,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,诟訾之者有矣,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,其肯遂以教我乎? 其肯遂以教我,而反复晓谕,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? 然则天下之爱我者,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,感激当何如哉! 夫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”,孔子以为忧。 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詀,即皆自以为知学,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,可悲矣! 夫道必体而后见,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:道必学而后明,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。 然世之讲学者有二,有讲之以身心者,有讲之以口耳者。 讲之以口耳,揣摸测度,求之影响者也:讲之以身心,行著习察,实有诸己者也。 知此,则知孔门之学矣。 〔2〕来教谓某“《大学》古本之复,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,而程、朱‘格物’之说不免求之于外,遂去朱子之分章,而削其所补之传。 ”非敢然也。 学岂有内外乎? 《大学》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。 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,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,悉从其旧而已矣。 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,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。 夫学贵得之心,求之于心而非也,虽其言之出于孔子,不敢以为是也,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? 求之于心而是也,虽其言之出于庸常,不敢以为非也,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? 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,今读其文词,即明白而可通,论其工夫,又易简而可人: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,彼段之必在于此,与此之如何而缺,彼之如何而补? 而遂改正补缉之,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? 〔3〕来教谓“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,但当反观、内省以为务,则‘正心诚意’四字亦何不尽之有,何必于入门之际,便困以‘格物一段工夫也? ”诚然诚然! 若语其要,则“修身”二字亦足矣! 何必又言“正心”? “正心”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“诚意”? “诚意”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“致知”,又言“格物”? 惟其工夫之详密,而要之只是一事,此所以为“精一”之学,此正不可不思者也。 夫理无内外,性无内外,故学无内外。 讲习、讨论,未尝非内也;反观、内省,未尝遗外也。 夫谓学必资于外求,是以己性为有外也,是“义外”也,用智者也;谓反观、内省为求之于内,是以己性为有内也,是有我也,自私者也: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。 故曰:“精义入神,以致用也;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”:“性之德也,合内外之道也。 ”此可以知“格物”之学矣。 “格物”者,《大学》之实下手处,彻首彻尾,自始学至圣人,只此工夫而已,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。 夫“正心”、“诚意”、“致知”、“格物”,皆所以“修身”:而“格物”者,其所用力,日可见之地。 故“格物”者,格其心之物也,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:“正心”者,正其物之心也:“诚意”者,诚其物之意也:“致知”者,致其物之知也。 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? 理一而已: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“性”,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“心”,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“意”,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“知”,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“物”:故就物而言谓之“格”,就知而言谓之“致”,就意而言谓之“诚”,就心而言谓之“正”。 正者,正此也;诚者,诚此也;致者,致此也;格者,格此也;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;天下无性外之理,无性外之物。 学之不明,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,认物为外,而不知“义外”之说,孟子盖尝辟之,力至袭陷其内而不觉,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? 不可以不察也! 〔4〕凡执事所以致疑于“格物”之说者,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,必谓其专事于反观、内省之为,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,必谓其一意于纲领、本原之约,而脱略于支条、节目之详也,必谓其沈溺于枯槁、虚寂之偏,而不尽于物理、人事之变也。 审如是,岂但获罪于圣门,获罪于朱子,是邪说诬民,叛道乱正,人得而诛之也: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? 审如是,世之稍明训诂,闻先哲之绪论者,皆知其非也:而况执事之高明哉? 凡某之所谓“格物”,其于朱子九条之说,皆包罗统括于其中:但为之有要,作用不同,正所谓毫厘之差耳。 无毫厘之差,而千里之缪,实起于此,不可不辨。 〔5〕孟子辟杨、墨,至于“无父、无君”。 二子亦当时之贤者,使与孟子并世而生,未必不以之为贤;墨子兼爱,行仁而过耳,,杨子为我,行义而过耳,此其为说亦岂诚灭理乱常之甚,而足以眩天下哉? 而其流之弊,孟子则比于禽兽、夷狄,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。 今世学术之弊,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? 谓之学义而过者乎? 抑谓之学不仁、不义而过者乎? 吾不知其于洪水、猛兽何如也。 孟子云;“予岂好辩哉? 予不得已也。 ”杨、墨之道塞天下。 孟子之时,天下之尊信杨、墨,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: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,噫,可哀矣! 韩氏云:“佛、老之害甚于杨、墨。 ”韩愈之贤不及孟子,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,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,其亦不量其力,且见其身之危,莫之救以死也。 呜呼! 若某者,其尤不量其力,果见其身之危,莫之救以死也矣! 夫众方嘻嘻之中,而犹出涕嗟若,举世恬然以趋,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,此其非病狂丧心,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,而非天下之至仁,其孰能察之。 其为“朱子晚年定论”,盖亦不得已而然。 中间年岁早晚,诚有所未考,虽不必尽出于晚年,固多出于晚年者矣。 然大意在委曲调停,以明此学为重。 平生于朱子之说,如神明蓍龟,一旦与之背驰,心诚有所未忍,故不得已而为此。 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 ”盖不忍抵牾朱子者,其本心也,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,道固如是,不直则道不见也。 执事所谓“决与朱子异”者,仆敢自欺其心哉? 夫道,天下之公道也,学,天下之公学也,非朱子可得而私也,非孔子可得而私也,天下之公也,公言之而已矣。 故言之而是,虽异于己,乃益于己也言。 之而非,虽同于己,适损于己也。 益于己者,己必喜之:损于己者,己必恶之;然则某今日之论,虽或于朱子异,未必非其所喜也。 君子之过,如日月之食,其更也,人皆仰之:而小人之过也必文。 某虽不肖,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。 〔6〕执事所以教,反复数百言,皆以未悉鄙人“格物”之说;若鄙说一明,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,故今不敢缕缕,以滋琐屑之渎,然鄙脱非面陈囗析,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。 嗟乎! 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,可谓恳到详切矣,人之爱我,宁有如执事者乎! 仆虽甚愚下,宁不知所感刻佩服: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,正不敢有负于深爱,亦思有以报之耳。 秋尽东还,必求一面,以卒所请,千万终教! 发布时间:2025-03-31 22:17:53 来源:古籍文学网 链接:https://www.gujitop.com/book/8574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