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卷三 卷上·门人薛侃录 内容: 〔1〕侃问:“持志如心痛。 一心在痛,人安有工夫说闲语,管闲事”? 先生曰:“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。 但要使知‘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’。 心之神明,原是如此。 工夫方有着落。 若只死死守着,恐于工夫上又发病”。 〔2〕侃问:“专涵养而不务讲求,将认欲作理。 则如之何”? 先生曰:“人须是知学讲求,亦只是涵养。 不讲求,只是涵养之志不切”。 曰:“何谓知学”? 曰:“且道为何而学? 学个甚”? 曰:“尝闻先生教。 学是学存天理。 心之本体,即是天理。 体认天理,只要自心地无私意”。 曰:“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。 又愁甚理欲不明”? 曰:“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”? 曰:“总是志未切。 志切,目视耳听皆在此。 安有认不真的道理? 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 不假外求。 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。 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”。 〔3〕先生问在坐之友,此来工夫何似? 一友举虚明意思。 先生曰:“此是说光景”。 一友叙今昔异同。 先生曰:“此是说效验”。 二友惘然。 请是。 先生曰:“吾辈今日用功,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。 此心真切,见善即迁,有过即改,方是真切工夫。 如此则人欲日消,天理日明。 若只管求光景,说效验,却是助长外驰病痛,不是工夫”。 〔4〕朋友观书,多有摘议晦庵者。 先生曰:“是有心求异,即不是。 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,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。 不得不辩。 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,未尝异也。 若其余文羲解得明当处,如何动得一字”? 〔5〕希渊问:“圣人可学而至。 然伯夷伊尹于孔子,才力终不同。 其同谓之圣者安在”? 先生曰,“圣人之所以为圣,只是其心纯乎天理,而无人欲之杂。 犹精金之所以为精,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。 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。 金到足色方是精。 然圣人之才力,亦有大小不同。 犹金之分两有轻重。 尧舜犹万镒。 文王孔子犹九千镒。 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。 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。 才力不同,而纯乎天理则同。 皆可谓之圣人。 犹分两虽不同,而足色则同。 皆可谓之精金。 以五千镒者而人于万镒之中,其足色同也。 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。 其纯乎天理同也。 盖所以为精金者,在足色,而不在分两。 所以为圣者,在纯乎天理,而不在才力也。 故虽凡人。 而肯为学,使此心纯乎天理,则亦可为圣人。 犹一两之金,此之万镒。 分两虽悬绝,而其到足色处,可以无愧。 故曰‘人皆可以为尧舜’者以此。 学者学圣人,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。 犹炼金而求其足色。 金之成色,所争不多,则煅炼之工省,而功易成。 成色愈下,则煅炼愈难。 人之气质,清浊粹驳。 有中人以上,中人以下。 其于道,有生知安行,学知利行,其下者,必须人一己百,人十己千。 及其成功则一。 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。 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。 以为圣人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。 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,逐一理会始得。 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工夫。 徒弊精竭力。 从册子上钻研,名物上考索,形迹上比拟。 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。 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。 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,不务煅炼成色,求无愧于彼之精纯。 而乃妄希分两,务同彼之万镒。 锡铅铜铁,杂然而投。 分两愈增,而成色愈下。 既其梢末,无复有金矣”。 时曰仁在傍曰:“先生此喻,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。 大有功于后学”。 先生又曰:“吾辈用力,只求日减,不求日增。 减得一分人欲,便是复得一分天理。 何等轻快脱洒? 何等简易”? 〔6〕士德问曰:“格物之说,如先生所教,明白简易,人人见得。 文公聪明绝世,于此反有未审。 何也”? 先生曰:“文公精神气魄大。 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。 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。 若先切己自修,自然不暇及此。 到得德盛后,果忧道之不明,如孔子退修六籍,删繁就简,开示来学,亦大段不费甚考索。 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。 晚年方悔是倒做了”。 士德曰:“晚年之悔,如谓‘向来定本之悟’。 又谓‘虽读得书,何益于吾事’? 又谓‘此与守书籍,泥言语,全无交涉’,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,方去切己自修矣”。 曰:“然。 此是文公不可及处。 他力量大。 一悔便转。 可惜不久即去世。 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”。 〔7〕侃去花问草。 因曰:“天地间何善难培,恶难去”? 先生曰:“未培未去耳”。 少间曰:“此等看善恶,皆从躯壳起念。 便会错”。 侃未达。 曰:“天地生意,花草一般。 何曾有善恶之分? 子欲观花,则以花为善,以草为恶。 如欲用草时,复以草为善矣。 此等善恶,皆由汝心好恶所生。 故知是错”。 曰:“然则无善无恶乎”? 曰:“无善无恶者理之静。 有善有恶者气之动。 不动于气,即无善无恶。 是谓至善”。 曰:“佛氏亦无善无恶。 何以异”? 曰:“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,便一切都不管。 不可以治天下。 圣人无善无恶。 只是无有作好,无有作恶。 不动于气。 然遵王之道,会其有极。 便自一循天理。 便有个裁成辅相”。 曰:“草既非恶,即草不宜去矣”? 曰“如此却是佛老意见。 草若是碍,何妨汝去”? 曰:“如此又是作好作恶”。 曰:“不作好恶,非是全无好恶。 却是无知觉的人。 谓之不作者,只是好恶一循于理。 不去,又着一分意思。 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”。 曰:“去草如何是一循于埋,不着意思”? 曰:“草有妨碍,理亦宜去。 去之而已。 偶未即去,亦不累心。 若着了一分意思,即心体便有贻累,便有许多动气处”。 曰:“然则善恶全不在物”。 曰“只在汝心。 循理便是善。 动气便是恶”。 曰:“毕竟物无善恶”。 曰:“在心如此。 在物亦然,世儒惟不知此,舍心逐物。 将格物之学错看了。 终日驰求于外,只做得个义袭而取。 终身行不着,习不察”。 曰:“如好好色,如恶恶臭,则如何”? 曰:“此正是一循于理。 是天理合如此。 本无私意作好作恶”。 曰:“如好好色,如恶恶臭。 安得非意”? 曰:“却是诚意。 不是私意。 诚意只是循天理。 虽是循天理,亦着不得一分意。 故有所忿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。 须是廓然大公,方是心之本体。 知此即知未发之中”,伯生曰:“先生云:‘草有妨碍,理亦宜去’。 缘何又是躯壳起念”? 曰:“此须汝心自体当。 汝要去草,是甚么心?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,是甚么心”? 〔8〕先生谓学者曰:“为学须得个头脑,工夫方有看落。 纵未能无间,如舟之有舵,一提便醒。 不然,虽从事于学,只做个义袭而取。 只是行不着,习不察,非大本达道也”。 又曰:“见得时,横说竖说皆是。 若于此处通,彼处不通,只是未见得”。 〔9〕或问:“为学以亲故,不免业举之累”。 先生曰:“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,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? 先正云‘惟患夺志’。 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”。 〔10〕崇一问:“寻常意思多忙。 有事固忙,无事亦忙。 何也”? 先生曰:“天地气机,元无一息之停。 然有个主宰。 故不先不后,不急不缓。 虽千变万化,而主宰常定。 人得此而生。 若主宰定时,与天运一般不忌。 虽酬酢万变,常是从容自在。 所谓‘天君泰然,百体从令’。 若无主宰,便只是这气奔放。 如何不忙”? 〔11〕先生曰:“为学大病在好名”。 侃曰:“从前岁,自谓此病已轻。 此来精察,乃知全未。 岂必务外为人? 只闻誉而喜,闻毁而闷,即是此病发来”。 曰:“最是。 名与实对。 务实之心重一分,则务名之心轻一分。 全是务实之心,即全无务名之心。 若务实之心,如饥之求食,渴之求饮,安得更有工夫好名”? 又曰:“‘疾没世而名不称’。 称字去声读。 亦‘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’之意。 实不称名,生犹可补。 没则无及矣。 ‘四十五十而无闻’,是不闻道,非无声闻也。 孔子云,‘是闻也,非达也’。 安肯以此忘人”? 〔12〕侃多悔。 先生曰:“悔悟是去病之药。 以改之为贵。 若留滞于中,则又因药发病”。 〔13〕德章曰:“闻先生以精金喻圣,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,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。 最为深切。 惟谓尧舜为万镒,孔子为九千镒。 疑未安”。 先生曰:“此又是躯壳上起念,故替圣人争分两。 若不从躯壳上起念,即尧舜万镒不为多,孔子九千镒不为少。 尧舜万镒,只是孔子的。 孔子尢千镒,只是尧舜的。 原无彼我。 所以谓之圣。 只论精一,不论多寡。 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。 便同谓之圣。 若是力量气魄,如何尽同得? 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,所以流入功利。 若除去了此较分两的心,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,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,即人人自有,个个圆成,便能大以成大,小以成小。 不假外慕,无不具足。 此便是实实落落,明善诚身的事。 后儒不明圣学。 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。 却去求知其所不知,求能其所不能。 一味只是希高慕大。 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。 动辄要做尧舜事业。 如何做得? 终年碌碌,至于老死。 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。 可哀也已”。 〔14〕侃问:“先儒以心之静为体,心之动为用。 如何”? 先生曰:“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。 动静时也。 即体而言用在体。 即用而言体在用。 是谓‘体用一源’。 若说静可以见其体,动可以见其用,却不妨”。 〔15〕问:“上智下愚,如何不可移”? 先生曰,不是不可移。 只是不肯移”。 〔16〕问“子夏门人问交”章。 先生曰:“子夏星言小子之交。 子张是言成人之交。 若善用之,亦俱是”。 〔17〕子仁问:“‘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’? 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。 如何”? 先生曰:“学是学去人欲,存天理。 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,则自正诸先觉,考诸古训。 自下许多间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。 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,存吾心之天理耳。 若曰效先觉之所为,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。 事亦似专求诸外了。 ‘时习’者,‘坐如尸’,非专习坐也。 坐时习此心也。 ‘立如斋’,非专习立也。 立时习此心也。 ‘说’是‘理义之说我心’之‘说’。 人心本自说理义。 如目本说色,耳本说声。 惟为人欲所蔽所累,始有不说。 今人欲日去,则理羲日洽浃。 安得不说”? 〔18〕国英问:“曾子三省虽切。 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”。 先生曰:“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,故告之。 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力,岂不是一贯? 一如树之根本,贯如树之枝叶。 未种根,何枝叶之可得? 体用一源,体未立,用安从生! 谓‘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。 但未知其体之一’。 此恐未尽”。 〔19〕黄诚甫问:“汝与回也孰愈”章。 先生曰:“子贡多学而识,在闻见上用力。 颜子在心地上用功。 故圣人间以启之。 而子贡所对,又只在知见上。 故圣人叹惜之。 非许之也”。 〔20〕颜子不迁怒,不贰过,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。 〔21〕种树者必培其根。 种德者必养其心。 欲树之长,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。 欲德之盛,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。 如外好诗文,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。 凡百外好皆然。 又曰:“我此论学,是无中生有的工夫。 诸公须要信得及。 只是立志。 学者一念为善之志,如树之种,但勿助勿忘,只管培植将去。 自然日夜滋长。 生气日完,枝叶日茂。 树初生时,便抽繁枝。 亦须刊落。 然后根干能大。 初学时亦然。 故立志贵专一”。 〔22〕因论先生之门。 某人在涵养上用功,某人在识见上用功。 先生曰:“专涵养者,日见其不足。 专识见者,日见其有余。 日不足者,日有余矣。 日有余者,日不足矣”。 〔23〕梁日孚问:“居敬穷理是两事。 先生以为一事。 何如”? 先生曰:“天地间只有此一事。 安有两事? 若论万殊,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又何止两? 公且道居敬是如何? 穷理是如何”? 曰:“居敬是存养工夫。 穷理是穷事物之理”。 曰:“存养个甚”? 曰:“是存养此心之天理”。 曰:“如此亦只是穷理矣”。 曰:“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”? 曰:“如事亲,便要穷孝之理。 事君,便要穷忠之理”。 曰:“忠与孝之理,在君亲身上? 在自己心上? 若在自己心上,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。 且道如何是敬”? 曰:“只是主一”。 “如何是主一”? 曰:“如读书,便一心在读书上。 接事,便一心在接事上”。 曰:“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,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。 却是逐物。 成甚居敬功夫”? 日孚请问,曰:“一者,天理。 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。 若只知主一,不知一即是理,有事时便是逐物,无事时便是看空。 惟其有事无事,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。 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。 就穷理专一处说,便谓之居敬。 就居敬精密处说,便谓之穷理。 却不是居敬了,别有个心穷理。 穷理时,别有个心居敬。 名虽不同。 功夫只是一事。 就如易言‘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’。 敬即是无事时羲,羲即是有事时敬。 两句合说一件。 如孔子言‘修己以敬’,即不须言义。 孟子言集义,即不须言敬。 会得时,横说竖说,工夫总是一般。 若泥文逐句,不识本领,即支离决裂。 工夫都无下落”。 问:“穷理何以即是尽性”? 曰:“心之体,性也。 性即理也。 穷仁之理,真要仁极仁。 穷义之理,真要义极义。 仁义只是吾性。 故穷理即是尽性。 如孟子说‘充其恻隐之心,至仁不可胜用’。 这便是穷理工夫”。 日孚曰:“先儒谓‘一草一木亦皆有理。 不可不察’。 如何”? 先生曰:“夫我则不暇。 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。 须能尽人之性,然后能尽物之性”。 日孚悚然有悟。 〔24〕惟干问:“知如何是心之本体”? 先生曰:“知是理之灵处。 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。 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。 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,无不知敬其兄。 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,充拓得尽,便完全是他本体。 便与天地合德。 自圣人以下,不能无蔽。 故须格物以致其知”。 〔25〕守衡问:“大学工夫只是诚意。 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。 只诚意尽矣。 又有正心之功。 有所念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。 何也”? 先生曰:“此要自思得之。 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”。 守衡再三请。 曰:“为学工夫有浅深。 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,如何能为善去恶? 这着实用意,便是诚意。 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,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,便又多了这分意思,便不是廓然大公。 书所谓‘无有作好作恶’,方是本体。 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。 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。 体当自家心体,常要鉴空衡平,这便是未发之中”。 〔26〕正之问:“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。 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。 此说如何”? 先生曰:“只是一个工夫。 无事时固是独知。 有事时亦是独知。 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,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,便是作伪,便是‘见君子而后厌然’。 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。 此处不论善念恶念,更无虚假。 一是百是,一错百错。 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。 于此一立立定,便是端本澄源,便是立诚。 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。 精神命脉,全体只在此处。 真是莫见莫显,无时无处,无终无始。 只是此个工夫。 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。 即工夫便支离,亦有间断。 既戒惧,即是知。 己若不知,是谁戒惧? 如此见解,便要流入断灭禅定”。 曰:“不论善念恶念,更无虚假。 则独知之地,更无无念时邪”? 曰:“戒惧亦是念。 戒惧之念,无时可息。 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,不是昏瞶,便已流入恶念。 自朝至暮,自少至老,若要无念,即是己不知。 此除是昏睡,除是槁木死灰”。 〔27〕志道问:“荀子云:‘养心莫善于诚’。 先儒非之,何也”? 先生曰:“此亦未可便以为非。 ‘诚’字有以工夫说者。 诚是心之本体。 求复其本体,便是思诚的工夫。 明道说‘以诚敬存之’,亦是此意。 大学‘欲正其心,先诚其意’。 荀子之言固多病,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。 大凡看人言语,若先有个意见,便有过当处。 ‘为富不仁’之言,孟子有取于阳虎。 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”。 〔28〕萧惠问:“己私难克。 奈何”? 先生曰:“将汝己私来替汝克”。 又曰:“人须有为己之心,方能克己。 能克己,方能成己”。 萧惠曰:“惠亦颇有为己之心。 不知缘何不能克己”? 先生曰“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”。 惠良久曰:“惠亦一心要做好人。 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。 今思之,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。 不曾为个真己”。 先生曰:“真己何曾离着躯壳? 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。 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,岂不是耳目囗鼻四肢”? 惠曰:“正是为此,目便要色,耳便要声,口便要味,四肢便要逸乐,所以不能克”。 先生曰:“美色令人目盲。 美声令人耳聋。 美味令人囗爽。 驰骋田猎令人发狂,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。 岂得是为汝耳目囗鼻四肢? 若为看耳目囗鼻四肢时,便须思量耳如何听,目如何视,囗如何言,四肢如何动。 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,方才成得个耳目囗鼻四肢。 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囗鼻四肢。 汝今终日向外驰求,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。 汝若为着耳目囗鼻四肢,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,岂是汝之耳目囗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? 须由汝心。 这视听言动,皆是汝心。 汝心之动发窍于目。 汝心之听发窍于耳。 汝心之言发窍于囗。 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。 若无汝心,便无耳目囗鼻。 所谓汝心,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。 若是那一团血肉,如今已死的人,那一团血肉还在。 缘何不能视听言动? 所谓汝心,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。 这个便是性,便是天理。 有这个性,才能生这性之生理。 便谓之仁。 这性之生理,发在目便会视。 发在耳便会听。 发在囗便会言。 发在四肢便会动。 都只是那天理发生。 以其主宰一身,故谓之心。 这心之本体,原只是个天理。 原无非礼。 这个便是汝之真己。 这个真己,是躯壳的主宰。 若无真己,便无躯壳。 真是有之即生,无之即死。 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,必须用着这个真己。 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。 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。 惟恐亏损了他一些。 才有一毫非礼萌动,便如刀割,如针刺。 忍耐不过。 必须去了刀,拔了针。 这才是有为己之心,方能克己。 汝今正是认贼作子。 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,不能克己”? 〔29〕有一学者病目。 戚戚甚忧。 先生曰,“尔苖乃贵目贱心”。 〔30〕萧惠好仙释。 先生警之曰:“吾亦自幼笃志二氏。 自谓既有所得,谓儒者为不足学。 其后居夷三载,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。 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。 大抵二氏之学,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。 汝今所学,乃其土苴。 辄自信自好若此。 真鸱鸮窃腐鼠耳”。 惠请问二氏之妙。 先生曰:“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。 汝却不问我悟的。 只问我悔的”。 惠惭谢。 请问圣人之学。 先生曰:“汝今只是了人事问。 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”。 惠再三请。 先生曰:“已与汝一句道尽。 汝尚自不会”。 〔31〕刘观时问:“未发之中是如何”? 先生曰:“汝但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养得此心纯是天理,便自然见”。 观时请略示气象。 先生曰:“哑子吃苦瓜,与你说不得。 你要知此苦,还须你自吃”。 时曰仁在傍曰:“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”。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。 〔32〕萧惠问死生之道。 先生曰:“知昼夜,即知死生”。 问昼夜之道。 曰:“知昼则知夜”。 曰:“昼亦有所不知乎”? 先生曰:“汝能知昼,懵懵而兴,蠢蠢而食。 行不著,习不察。 终日昏昏,只是梦昼。 惟‘息有养,瞬有存’。 此心惺惺明明,天理无一念间断,才是能知昼。 这便是天德。 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。 更有甚么死生”? 〔33〕马子莘问:“修道之教,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,以为法于天下,若礼乐刑政之属。 此意如何”? 先生曰:“道即性即命。 本是完完全全,增减不得,不假修饰的。 何须要圣人品节? 却是不完全的对象。 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,固亦可谓之教。 但不是子思本旨。 若如先儒之说,下面由教入道的,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,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? 却是圣人之敢为虚设矣”。 子莘请问。 先生曰:“子思性道教,皆从本原上说。 天命于人,则命便谓之性。 率性而行,则性便谓之道。 修道而学,则道便谓之教。 率性是诚者事。 所谓‘自诚明,谓之性’也。 修道是诚之者事。 所谓“自明诚,谓之教’也。 圣人率性而行,即是道。 圣人以下,未能率性于道。 未免有过不及。 故须修道,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,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。 都要循着这个道,则道便是个教。 此‘教’字与‘天道至教。 风雨霜露,无非教也’之‘教’同。 ‘修道’字与‘修道以仁’同。 人能修道,然后能不违于道,以复其性之本体。 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。 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。 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。 如易所谓‘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’。 中和位育,便是尽性至命”。 〔34〕黄诚甫问:“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,是立万世常行之道。 如何”? 先生曰:“颜子具体圣人。 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,都已完备。 夫子平日知之已深。 到此都不必言。 只就制度文为上说。 此等处亦不可忽略。 须要是如此方尽善。 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,便于防范上疏阔。 须是要‘放郑声,远佞人’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。 孔子恐其外面末节,或有疏略,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。 若在他人,须告以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,达道九经,及诚身许多工夫,方始做得这个,方是万世常行之道。 不然,只去行了夏时,乘了殷辂,服了周冕,作了韶舞,天下便治得。 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,又问个为邦,便把做天大事看了”。 〔35〕蔡希渊问:“文公大学新本,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。 似与首章次第相合。 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,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。 于此尚未释然”。 先生曰:“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。 明明德只是个诚意。 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。 若以诚意为主,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,即工夫始有下落。 即为善去恶,无非是诚意的事。 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。 即茫茫荡荡,都无着落处。 须用添个敬字,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。 然终是没根原。 若须用添个敬字,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,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? 正谓以诚意为主,即不须添敬字。 所以举出个诚意来说。 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。 于此不察,真所谓毫厘之差,千里之缪。 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。 诚身之极便是至诚。 大学工夫只是诚意。 诚意之极便是至善。 工夫总是一般。 今说这里补个敬字,那里补个诚字,未免画蛇添足”。 发布时间:2025-03-31 22:16:47 来源:古籍文学网 链接:https://www.gujitop.com/book/8562.html